一、前言
今年是二二八的七十周年。
我其實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寫這篇好呢?去年前年思考過的東西,到今年又有一點差異,但好像又沒有差異大到需要在把所有內容重述一遍──猶豫了很久我還是決定寫下來,這麼說雖然有點自我意識過剩,但我總有種不得不說些什麼的感覺。
我想從兩個部分來談二二八,一個是關於轉型正義;另一個則是和我過去所寫的比較接近,「回到自己的脈絡去思考」的部分。
在寫的過程中,甚至一直到發布的此刻為止,我其實都還在思考很多問題──從這兩個角度切入去談二二八是否妥當?我談的到底是事件本身,或是將其後的白色恐怖混在一起思考了?這兩者可以視為同一事件,或是必須細緻地去區分開來討論?我對二二八的認識是有所根據的嗎?或是我只是憑我的印象、有嚴重史學錯誤的認知就隨口瞎扯?我應該把我對事件經過的理解詳細說明嗎?一字不提是不是某種狡詐呢?諸如此類的,老實說我一點把握都沒有,這不是我的專業,我的理解甚至可能比長期關心這件事的人少了很多很多,照理來說,我是不該隨意發言的,一個好的史家不該在沒有證據以及合理的推論之前妄下判斷。
儘管處在這樣的不安之下,我還是想要談這件事,有些事情唯有大家把話、把想法說出來,才能往前邁進。我也還是想從這兩個角度來切入,請原諒我取巧地避開了二二八事件本身、避開了一些該有的背景敘述,避開了二二八與白色恐怖之間的連結,甚至可能稍微離題了也說不定。
我接下來要說的,只是就我所知,從轉型正義,從此時此刻的自己出發,去思考這件事情──二二八、白色恐怖,以及我們該如何走下去這件事。
最後,如果是想看我大罵幹你KMT的話可以先關掉這篇文了,這裡不會有那種東西(笑)。
二、轉型正義
無論哪一個其實都是滿困難的問題,不過,我想首先談轉型正義好了。
說到轉型正義,我想很多人第一個想到的不外乎這些:廢除遺留的極權象徵,像是銅像、教官離開校園;追回極權時代不當獲利、對加害者進行審判;對受害者或受害者遺族進行補償。但在這些實質的措施之前,我認為我們不得不先問自己:什麼是轉型正義?為什麼要進行轉型正義?
所以,「轉型正義」就是這樣了,就是像這些人定義的如此──然後呢?然後就是推動我們一開始想到的那些。推動廢除威權象徵、追回不當獲利、進行審判、進行賠償……
一切該做的事看起來都那麼清楚明確了,真的嗎?
(一)結構性的屠殺
我們就一個一個問題來思考好了。
為什麼二二八需要轉型正義,而日治初期的鎮壓不需要轉型正義?或著,為什麼清領時期的漢番衝突不需要轉型正義?
今年的歷史營課程中,針對轉型正義,有好幾位高中生都提出了這點,為什麼是二二八,而不是其他的屠殺/迫害?或許我們不曾好好思考過轉型正義的核心是什麼。
是的,我想所有的屠殺、迫害都應該被反省,但不是所有的屠殺、迫害都是轉型正義所要處理的目標,轉型正義要處理的,是「結構性的」傷害,是無論我們願不願意,整個社會都無法避免地共同參與其中的傷害。
從「加害者」來說,戰爭屠殺的兇手只可能是軍人、政府高層(等等的);而轉型正義所要處理的「加害者」,則可能是總統、是軍人、是文官、是計程車司機,甚至是隔壁賣麵線的老王,並不是參與政治、參與軍事活動的人才可能成為加害者,無論願不願意,我們都在這個迫害某個群體的社會中生活著,有意或無意透露出的訊息,就可能殺人或協助殺人,更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殺了人也說不定。
如果玩過返校應該更能理解,僅僅只是一個人的私心,就可能毀了數十人的未來,這樣的結果未必是當事人所期待的,但傷害的確造成。這樣的結構才是轉型正義的真正要處理的問題。
第二個問題是,既然轉型正義要處理的是結構性的問題,那結構問題已經消失了,為什麼我們還要追溯過去的加害人呢?為什麼我們還要針對這些「人」呢?
「結構」這種東西是沒有實體的,我們甚至難以意識到自己在什麼樣的結構下生活──我們必須花上非常大的力氣,一再思考,才勉強能發現生活中的荒謬,再從此處去思考哪裡出了問題,這個結構怎麼了。
一個人的力量能改變的就不是結構了,反過來說,就是因為不可能單靠一己之力改變,我們往往忽略了,生活在社會結構下的每一個人,都對這個社會結構有責任。「結構性因素」並不是卸責的理由,而是要求每一個人都要負起責任。
過去的事情當然也就過去了,那種迫害結構(或許)可以說是消失了,但我們並不能保證它不會換一個模樣捲土重來,所以我們需要反省。我們必須把結構的錯誤「放回」每個人身上,每個人都應該要對結構負責,而不是將責任推到結構問題上。
每個人都要對社會結構負責,所以我們才能要求加害者負責。同時也要求那些不是加害人或著他們的親屬,也不是被害者親屬的人,重新思考自己在這樣的結構下可以做什麼、該怎麼做才不會重蹈覆轍。
我不知道這麼說對不對,老實說我並沒有詳細研究過轉型正義,但我認為加害者負責、政府道歉、正視被害者傷痛等等的,都是一種社會的儀式。我們透過這些儀式、這些行動,不斷逼迫社會上的每一個人,都要對過去的結構負起責任,也都要對現在、甚至未來可能形成的每一個結構問題負起責任。
唯有透過如此,社會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二)「正確的事」
說完為什麼要進行轉型正義,我覺得也不得不說說轉型正義可能帶來的問題──或著更精準地說,如果我們沒有理解轉型正義背後的目標,並沒有意識到轉型正義是為了對結構反省,是為了避免再次出現類似的社會結構,那麼,轉型正義恐怕是危險的。(嗯,對,這個部分非常政治不正確。)
在二戰後,有一段時間是不敢研究納粹的,因為納粹就是最極端的邪惡,而希特勒就是一個天生的惡人、惡魔。那時的人們將希特勒劃出了「人」的範疇,因為他不是人、他是邪惡的,而我們是人,人類不會自己變成希特勒,正如人不會突然變成豬或狗或貓一樣。
可是實際上不是的,如果我們一直這麼認為,那麼我們就不可能理解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就不可能反省人們在哪裡做錯了,最終導致這樣的悲劇。實際上,希特勒也好,納粹也好,當時的德國人只不過想要「解決問題」,想要國家變得「更好」。最後,他們找出了某種、至少是他們認為解決問題最快的方式,並且努力去實踐它而已。
不幸的是,他們對於「更好」的理想,成就了納粹、成就了希特勒。
這並不是在為納粹開脫,而是要指出,當我們也同樣希望社會變「好」,希望找到某種「好方法」、「快速的方法」的時候,我們也同樣離納粹不遠了。
永遠不該忘記,納粹之所以是一個我們必須警惕的存在,並不是因為他一開始就是惡,而是人們對善的、不計手段的執著,一點一滴的累積所造成的,這才是我們要警惕的。轉型正義也是如此,我們相信轉型正義對我們的社會更好,是因為我們希望避免再次的結構性迫害。轉型正義是手段,避免重蹈覆轍才是目的,如果我們沒有了解到這點,將手段視為目的,不計一切地去成就這個手段,那麼,我們距離納粹又有多遠呢?
這並不代表「我們就不要進行轉型正義了」,所有的手段都有它的問題與風險,只要我們有仔細思考過,並且在實行過程中不斷反省「我們的目的是什麼?我們真的能夠透過這樣的手段達成目的嗎?我們有沒有將目的與手段混淆?」或許就能夠避免危險。
台灣的極權統治發生的背景和德國不一樣,但這並不代表我們不會以另一種方式再次走樣極權,如果我們為了打倒一個老大哥(過去的威權)而建立了另一個威權(轉型正義的扭曲),這個社會還會是我們想要的嗎?
至少我自己是不喜歡、也不想活在這樣的社會裡,所以我會為此努力。
三、自己的位置
最後來說說我自己。
據我所知,我的家庭在白色恐怖時期,並沒有對誰造成傷害,也沒有被誰傷害,沒有獲得什麼利益,也沒有因此損失什麼。簡單來說,我和加害人、和被害人可說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對於過去的我──在我國高中的時候,二二八就是個歷史名詞,就和戴潮春事件、文藝復興或是太平天國一樣遙遠。隨著進入歷史系,身旁的同學學長姐每到這一天就開始激動的幹你KMT,或是為受害者難過,我才慢慢理解到這件事情好像和其他的歷史事件有那麼一點不同?
但是我看著那些激動的學長姐或是同學,總有一點難以感受到他們的感受,並不是「有必要那麼激動嗎?」的想法,而是「為什麼他們那麼激動,而我一點感覺都沒有?」緊接在這個困惑之後,就冒出了一個對我而言很重要問題:
我到底該怎麼看待二二八?
我思考了很久,從自己的家庭背景出發,我想不到有任何和二二八有所關聯的部分。這似乎意味著,我可以像美國人、像日本人一樣,從某種一般認為超然的角度去評斷這件事情?
可是實際上不是這樣的,不用實驗也知道,如果我真的能假裝自己是毫無瓜葛的第三者,我就不必在這篇文章的開頭,小心翼翼地說上那麼一長串的話了。如果我真的試圖站在這樣第三者的角度、做出自認為是第三者的宣稱,一定會受到各方批評,沒有人會相信我真的和外國人所站的角度相同,也沒有人會相信我是「客觀的」,為什麼?
二二八以及其後的白色恐怖,對這個社會帶來了深遠的影響,成為了這個社會的共同記憶。而我生活在這個社會當中,是同樣受到這個社會影響的一份子。我不可能假裝自己生活在某個真空的環境中,假裝自己沒有被這個社會影響,所以可以超然地去評斷這個社會的過去、現在。
換句話說,即使我的家庭和二二八並沒有直接的連結,我也依然透過這個社會,和二二八產生了關聯。由於不是直接的關聯,我無法對這樣的事件有什麼激烈的情緒反應;由於間接產生了關聯,我也不能夠假裝自己是超然客觀的第三者。
回到那個問題,我該怎麼理解二二八?
過去的我沒有答案,但想了兩年、三年,現在的我還是沒有答案。
這個社會對於「答案」的想像其實有點狹隘,好像我們只能站在兩個極端──否認一切錯誤或是憤怒的控訴──的角度,但不是這樣的,這裡應該有很多人,是和我一樣不在這兩個位置之上的,而在這個位置、這個微妙的位置上,要找到答案從來不是那麼簡單的。
也不是說那些能迅速找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的人錯了,他們只是更幸運或更不幸地,能夠更快地從自己的背景、從自己生命脈絡中找到答案而已。而我比較幸運或不幸地,身在一個難以釐清的位置上,必須多花點時間去思考、去尋找而已。
對我來說,所有的答案都必須回到自己的生命的脈絡之中,否則只會產生對自己毫無意義的標準答案而已。
四、總結
如果說,對二二八的轉型正義是整個社會的過去的反思,那麼,釐清自己為什麼需要知道、了解二二八,釐清自己要站在什麼樣的角度、關係上去和二二八這個社會傷痛相處,就是對自我與社會關聯的反思吧。
對我來說,兩者是同樣重要的,只偏重自我與社會的關聯,是無法理解其他人的傷痛的,會形成一種漠然的態度,對於自己以外、對於迥異於自己的他人冷酷;而過度強調整個社會的共同反思,而忽略了每個人的成長脈絡,不給予他人思考、釐清關係的機會,最終也只會走向一種標準答案式的壓迫吧了。
如果歷史真的能讓我們避免重複犯錯,那也是因為歷史能夠逼迫我們思考,而不是那麼簡單的過去、現在的類比。我是這麼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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