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日 星期五

【讀書筆記】畢恆達《教授為什麼沒告訴我》與彭明輝《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二)

  前兩天把《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的第三到第六章,以及《教授為什麼沒告訴我》的第二、三章讀完了。由於兩本書的章節安排不同,這幾章不像前面的段落恰好能對應,因此這篇文會摘要這次讀的段落,接著從我自己閱讀時的幾個重點來談。

  彭明輝教授《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的第三到六章,談的是展開研究前的準備。彭教授在第三章細心地寫出他認為合理的研究時間表給研究生做為參考。在第四章點出了指導教授的重要,他認為好的指導教授能夠培養學生的批判思考能力,而批判思考不論在學術研究,或是學術以外的社會中都是非常重要的能力。第五章談論到研究主題和論文題目之間的關係,研究主題是範圍較廣、具脈絡性的,而論文題目則是其中一個較小的問題,彭教授以基本工資為例,說明兩者之間緊密相連而又有所差異的關係。最後,第六章則是提到「閱讀論文的方法」,彭教授以自己的學生為例,指出許多研究生用讀大學教科書的方式讀論文,卻忽略兩種文本之間的差異,使得自己挫敗連連;他提出「螺旋式閱讀」作為讀論文的一種方法,透過從理解之處下手、查詢易入門的資料,並反覆閱讀、各個擊破,研究生也能讀懂艱澀的論文內容。

  畢恆達教授《教授為什麼沒告訴我》的第二、第三章分別談到研究主題和研究題目。在第二章中,畢教授建議研究生,研究主題最好是自己有興趣的,接著點出許多「找尋方向」的可能方法,例如從自己的經驗出發、從社會事件出發等等。最後,他指出研究雖然要找有興趣的,但卻不能只是「自己有興趣」,還要考慮時間、金錢等等方面能不能負擔,也要考慮研究本身的可行性,最重要的是要問自己「我的研究能給予參與者/參與者所在的社群甚麼好處?」這個好處未必是物質性的,也有可能是精神上的,或是能夠改善對方的社會地位等等。相較於第二章,第三章的篇幅極短,僅僅三頁。在第三章中,畢教授將焦點放在「命名」--如何訂出一個精準的題目,既能夠傳遞論文精隨,又能夠吸引讀者注意。他舉了許多反面案例,透過指出案例的缺失,來點出一個好的論文題目應該做到的事。

  不同於「研究的目的」或是「什麼是好的研究」等等的大題目,這次讀的段落比較偏向「操作」或是「方法」上的問題,這更凸顯了不同領域的差異。舉例來說,不同學科的研究主題、研究題目的來源不同,一般來說理工學科傾向於先找教授,然後隨著教授的研究領域、現在在做的計畫等等去發展自己的研究(我不是理工領域,若有錯誤還煩請糾正);而人文社科領域則是自己先有了初步的研究主題、研究題目,才去找相關領域的教授,慢慢修正出一個實際可行的題目。
  這樣的差異首先凸顯在「題目如何來」、「指導教授的定位」兩點上。兩位教授在各自書中的重點完全不同。畢教授幾乎沒有提到「找教授」這件事,而是研究生個人的興趣視為發展研究主題的焦點,並且花了大量篇幅在討論「如何想研究主題」。相較之下,彭教授則先點出了指導教授的重要性,希望研究生「慎選」指導教授,然後才才提到研究主題與研究題目;然而,彭教授沒有花太多筆墨在「如何想主題」,而是將重點放在「研究主題和研究題目的差異」,以及研究生該如何去了解這個研究主題的發展脈絡。

  除了理工和人文領域(雖然這麼說非常粗糙,但請暫且讓我使用這樣的說法)的學術傳統差異甚大,使得對於「題目如何來」、「指導教授的定位」有極大的以外。第二個差異則是在於「閱讀」這個能力上。
  《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的第五章、第六章乍看是不同層次的問題,但彭教授實際上想談的,我想是「閱讀」這個問題--第五章談研究主題的脈絡,是跨文本的閱讀組織能力;第六章談期刊論文的閱讀技巧,是針對單一文本深度理解的能力。從這兩章看來,彭教授似乎對於研究生的閱讀能力感到不安,認為研究生很難馬上適應研究所的閱讀方式,因此需要特別點出這些閱讀能力。
  相較之下,《教授為什麼沒告訴我》則沒有這樣的章節存在。要說最接近的頂多是第六章「文獻回顧」,但那比起著重在「閱讀」,更傾向將焦點放在「書寫」--書寫並不是抄寫,也不是摘要,而是要加入自己的分析、批判成果。這點和彭教授所著重的「閱讀」仍是差距甚遠。從這種書寫策略來看,畢教授擔心的不是研究生的「閱讀」能力,而是「寫作」的問題。
  面對這樣的差異,我想最直覺、最符合刻板印象的解釋可能是「因為理工人的閱讀能力比較不好,人文領域的閱讀能力比較好。」但我並不認為這樣的解釋可以說明兩者在書寫策略上的差異。我認為這種刻板印象是被建構出來的,背後是整個社會、或是大學教育對於理工領域和人文社科領域有不同期許,以及這種期許下的教學方式造成的。兩位教授的書寫策略不同,反而是這種社會結構下,指導研究所時試圖去「矯正」的狀況。
  以我待過的中文系與歷史系來說,系上課程明顯是以「培養研究人才」為主,這也使得人文領域學科常常被批評是「沒有用」的學科。儘管在我大學期間,歷史系、中文系等皆有試著轉向,希望能與學生畢業後的職涯發展結合,成為比較「實用」的學門,但其課程基礎仍是學術研究,只是在這之上披上一層「文創」或是「實用」的皮罷了。在此情況下,發展出的教學方向,自然是大量閱讀文獻、資料,並培養學生批判思考或是掌握脈絡的能力。換言之,彭教授在《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中所擔心的閱讀問題,在人文領域卻常常是大學生的基本功。因此畢教授的《教授為什麼沒告訴我》就不將焦點放在閱讀,而在「書寫」上了。
  當然,我的這種說法並不全面。同樣是人文領域的外文系或許是不同的情況,而社科領域--例如法律系、經濟系,還有商學院的各個系所--也有不同的發展方向,我不能單就自己在中文系、歷史系的經驗,就聲稱人文社科領域皆是如此。但我認為「大學科系發展方向的不同」仍可能是造成兩位教授在書寫策略上有所差異的可能原因之一。
  我並非理工領域出身,這方面僅能以和同學的交流經驗作為基礎,對理工領域可能會有許多的誤解。在我的印象中理工領域乃是以「實用」為基礎,大學部除了基礎課程外,也會花大量時間在實作上(例如實驗、上機等等)。在此情況下,教學方向可能會是以「學習技術與技術背後的思維」為主,希望學生未來能解決職場上的技術問題,或是開發新的產品。儘管有許多學生仍會往上攻讀研究所,但大學部的課程似乎仍是以「畢業後能夠在該領域就業」為主的設計方向。在此情況下,或許傾向學術研究的文獻回顧、文獻批判能力,在理工領域的大學部就相對少了些。使得彭教授不得不特別拉出兩章撰寫相關內容。
  當然,我相信這種說法不僅充滿著我對理工領域的誤解,也忽略了物理系、數學系等基礎學科的發展方向。僅僅是在這種基礎上,要聲稱「因為理工領域大學部比較少訓練閱讀能力,所以彭教授如此書寫」仍是太過粗糙。但正如上面所寫到的,我認為這是一個可以思考的方向。

  我想談的第三點是「行文風格」。
  承第一篇所述,彭教授和畢教授的學術背景不同,著作想達到的目標也不同,對於研究的目的也懷抱著不同的想法。在這樣的情況下,就連「文字風格」也有頗大的差異。
  彭教授《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是以「手冊」為發想/樣式的著作,因此在行文時,作者幾乎不會跳出來說話(看不到以「我」開頭的句子),更多時候使用的是第二人稱的「你」。

  要找到似是而非的答案很容易,你在網路上問任何問題,都會有人給你答案;只不過這些答案不一定可信,你要如何分辨這些資訊的可靠性或互補性?……(頁30)
  此外,不管你在研究過程中有多少偉大的發現,只要這些發現在你交出論文草稿的前一天被公開發表了……(頁41-42)
  當你掌握到既有研究成果的得失之後,接下來是嘗試突破與創新。……(頁58)

  以上這些事實意味著,指導教授和研究是學長姊對你的研究能力增長有很大的影響,必須慎選指導教授和研究室。(頁71)

  幾乎每一章節都能見到彭教授以「你」作為對象書寫、告訴「你」最好做到哪些事、不要做哪些事。相反的,「我」--也就是作者彭教授--則隱藏在文字之後,偶爾出現時也僅使用「我們」而不用「我」。
  當作者以第二人稱的「你」指稱讀者時,容易營造作者與讀者間的「親近感」。由於這種書寫方式近似於直接「與讀者對話」,所以可以拉近與讀者間的距離。這種親近感在某些場合或許顯得不得體(例如新聞、作文考試、公告等等),但以《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來說,預設讀者是研究生,所以彭教授使用「你」這個字不僅沒有不得體的問題,更強化了那種「手把手教學」的感受。這種書寫策略反映出這本書作為「DIY手冊」的構想。

  《教授為什麼沒告訴我》又是如何呢?畢教授的主語使用顯得多樣,除了在舉例時使用的第三人稱(他/她/它)外,也大量地出現「我」和「你」,「我們」出現的次數也不少。
  畢教授使用「我」的時候,其主軸明顯是在個人經驗或是個人觀點。舉例來說:

  我自己呢,到紐約市立大學環境心理學研究所讀書之後,也面臨選擇論文的痛苦。……我當然有點惶恐,別人都已經做了這麼大規模的研究,還出書了,我還有甚麼可以研究的呢?……(頁6-7)
  曾有人說一個成功的房地產銷售員分析好的房地產有三個特質:地點、地點、地點。研究主題的選擇則有三個標準貫穿其中:興趣、興趣、興趣。我則覺得是熱情、熱情、熱情。……(頁8)
  我很喜歡兩本推理小說,《梵谷的遺言》和《時間的女兒》,它們都起因於不對勁的感覺。……(頁16)
  由上述舉例可見,畢教授的「我」常常是出現在個人經驗作為例子,或是作為點出該段主軸的小故事。這使得文章變得活潑、自然,而不淪於僵硬的教科書式寫作;也讓讀者能夠明確知道作者的個人主張、知道作者「存在於此」。
  除了「我」之外,畢教授也使用「你」。這個「你」指的同樣是讀者。

  你所看到的、發問的問題,都與你的觀點有關;它取決於你認為它有意義或著沒意義。……(頁1)
  研究題目的選擇要考慮自己的人格特質,如果你很害羞,可能就不適合需要與陌生人頻繁接觸的田野。……(頁9)
  如果你想研究那種沒有任何同志資訊,以為自己是全天下唯一同志的人,那你又如何可能找到這樣的受訪者。……(頁11)


  從上述例子不難發現,當畢教授使用「你」這個詞的時候,通常是用於舉例說明。這個「你」的指稱對象是讀者,同時也是尚未決定研究方向的新手研究者。
  雖然畢教授在書中使用不同主語,但往往將「我」與「你」分別安排在具有不同功能的段落。當某段以「我」為主的時候,就極少出現「你」,反之亦然。透過不同主詞的使用,讓整本書顯得自然生動,不至於限於枯燥的說理當中。
  除了「我」與「你」以外,畢教授也會使用「我們」作為主語。

  社會上存在許多我們所熟悉的事物,或著對之習以為常,認為沒有什麼大不了,或著以為我們所知甚多,以至於缺少深入的學術研究。……(頁12)
  上述四點分別說明,我們可以從陌生或新興的社會現象、熟悉的事物,或著生活中不對勁的感覺來找題目,然後將之建構成為學術研究的對象。我們當然也可以從理論或方法著手。……(頁17)
  回到我們熟悉的學術研究,同樣是討論監視社會的論文或書籍……(頁28)


  當畢教授以「我們」作為主語時,指稱不僅只有作者與讀者,而往往是指「研究者(們)」。然而,在書中卻也常出現「研究者」作為主語的段落、句子--這點截然不同於「我」和「你」,《教授為什麼沒告訴我》不會以「畢恆達」作為主語開展句子,也幾乎沒有用「讀者」作為主語。簡言之,「我」和「你」兩個代詞的代換對象並不會出現在文章中,可是「我們」的代換對象--研究者(們)--卻會出現。
  雖然「我們」與「研究者(們)」都會出現在文章中,但使用上、給讀者的感受上卻有不小的差異。「我們」強調的是一體感,它呈現出的是作者與讀者站在同一陣線、思考同一問題。「我們」的感受使得讀者與作者並肩而坐,如同好友般地談論主題。相反地,「研究者(們)」則強調抽離、客觀性、中立性。這種第三人稱的主語彷彿是站在遙遠的某處,觀看事件的發生與發展,而作者/讀者並不參與其中。
  這種感受的差異,在畢教授的筆下被用於不同的主軸。以「我們」為主的敘述段落,談的通常是「如何發展研究」的操作問題。這點和彭教授使用「你」作為主語有些類似,強調的是「教授/作者在讀者身旁手把手教授」。除了這種親切感外,面對常見的迷思或錯誤,畢教授也傾向於用「我們」作為主語談論,他利用「我們」的親切感、利用將自己放在同樣「可能犯錯」的立場上,來降低批評或點出錯誤可能造成的不快感。而正面表述某些原則,或是講述某些較為中性情況的時候,則傾向使用「研究者」作為主語。

  接著要問研究者有興趣的資料是否存在、有沒有管道可以獲得、能否通過田野守門人的關卡。……(頁11)
  學術研究者有時候是先知,其成果可以引領社會價值、提出政策建議;但同時,研究者通常也是後知後覺者。總是已經有人在做不一樣的事了,研究者才在後追趕,企圖理解。……(頁17)
  然而,正如同「教授為什麼沒告訴我」書名所揭示、以「對話」為主的方向。使用「我們」的句子遠遠超過使用「研究者(們)」的句子。若不考慮舉實例說明的情況,使用「我」與「你」的句子,也同樣比第三人稱的句子多。畢教授的書寫風格,是承接著他對這本書的想像而來的。


  對著作目的的想像不同,會產生不同的書寫風格。《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與《教授為什麼沒告訴我》兩本書的風格差異,正好體現了這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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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資訊:

畢恆達,《教授為什麼沒告訴我-2010全見版》,新北:小畢空間,2010。
彭明輝,《研究生完全求生手冊:方法、秘訣、潛規則》,新北:聯經,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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