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3日 星期三

〈喪禮〉

〈喪禮〉

這場喪禮非常盛大。


        很多不認識的面孔急急忙忙地為喪禮準備著,我努力地想辨識出誰是誰,但過了幾分鐘之後就發現這只是徒勞罷了,「也許只是禮儀公司的人。」我試圖安慰自己,並將那份尷尬丟到馬路的那頭,接著忽然想到,或許我走錯地方了也說不定,轉身向大門走去,看到了門口刻著的「天主教聖家堂」字樣,才又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是啊,這裡又不是殯儀館,這麼大的教堂怎麼可能會認錯呢。
        不會錯的。
        所以我又再次向教堂入口走去。
        孫女站在入口處,呆呆地往上望,於是我也跟著她的視線往上,滿滿地是各種大人物送來的輓聯,市長、某立法委員和其他更多的市議員等等,有認得的名字(儘管也只有名字),也有我壓根想不起來的人,罷了,反正誰也不會在乎這種東西,生者也好死者也好送來輓聯的人也好,誰也不會在乎。
        等我把頭低下來,才發現孫女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或許是去幫忙了也說不定──因為子女們要上班,我住院的期間都是這位孫女在照顧的,她是個很乖的孩子。

        兒女、媳婦、女婿,還有其他的親戚都忙進忙出地準備著,我想了很久我到底是要負責哪個部分,但一直想不起來,走上前去問卻也沒有人要理我,過了很久才終於有人跟我說:「您去旁邊休息就好。」
        「我來幫忙吧。」
        「不用了,真的,」那個人壓低聲音說:「您可以坐在那邊的椅子上休息。」他指著教堂裡的椅子,然後也不等我反應過來,就自逕去忙他的事了。
        最後我還是坐在一旁看著其他人忙進忙出的,剛剛那個人似乎是禮儀公司的小主管或是幹事一類的,很多人跑來向他問問題,他有時也會突然叫住別人,叫別人放下手邊的工作,先去做其他什麼的。
        坐了好一會兒之後,我還是覺得過意不去,想要去問清楚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我才正要站起來,那個人就立刻走了過來。
        「您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嗎?」
「沒事,我只是想問問有什麼可以幫忙的。」我說:「一直坐在這裡,看著其他人忙進忙出的,怪不好意思的。」
「沒這回事,您就坐著好好休息,等待喪禮開始就好。」
「可是……
「爺爺也是坐著休息啊,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他指著另一邊的椅子上,福明一個人坐在那裡:「所以您也坐著休息就好。」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遠方的福國:「我去看著他好了,不然不知道他又會鬧出什麼事來。」
「好的。」
「真不好意思,明明你正……
「沒關係的。」他笑著說。

所以我坐到了福國旁邊,他就坐在那,呆呆地看著教堂最前面的耶穌像,手一邊拍打著大腿,不知道是什麼歌曲的節奏,或許那根本就是無意識的、毫無意義的拍打,而不什麼曲子的節奏也說不定,誰知道呢?
孫女很討厭他這樣,每次全家出去玩,只要他在車上這樣胡亂打拍子,孫女就會被吵得睡不著,然後戴上耳機把音量開到很大很大、一點外面的聲音也聽不到的程度。當然不只孫女,兒子也討厭,他說這樣會妨礙他開車,我也很討厭這樣,很煩,所以我跟他說:「不要再拍了。」
然後他像是沒有聽見我的聲音一樣,依然拍打著不知名的節奏,就和過去那數十次一樣,我一直試圖叫他不要再拍了,但他始終沒有理我,最後我也放棄了,反正也吵不到誰、除了我之外吵不到誰,那就讓他吵去吧。

這個教堂很大,我一直在想,租這麼大的教堂恐怕要不少錢吧?
兒女們進進出出,孫女和孫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坐在教堂前排的椅子上說話,不知道什麼時候福國停下了奇怪的拍打,轉過頭來直直盯著我看──我本來以為他在看我,但仔細一看,其實他是看著我後面的某個點,或著其實什麼也沒看也說不定。
「怎麼了?」我問他。
然後他還是沒有回答。
憲文走到他旁邊,搖了搖他:「爸,我們到前面去吧。」並且想要扶著他往前走去。
「就坐在這裡不行?」福國一點都沒有要移動的意思。
「家屬要坐在前面喔。」憲文說。
好。福國回答他,卻依然一點要挪動的意思都沒有。
你別鬧了,憲文已經夠忙的了。我說。
我想坐在這裡。福國說。
「你的位置在前面。」憲文又拉了拉福國的手,但他仍然一動也不動。
你的位置在前面,你聽到沒。我說。別鬧了。
福國似乎終於聽懂我再說什麼了,或著只是受不了憲文的催促?他慢慢地起身,在憲文的攙扶下往前走去,卻又突兀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動作讓他差點跌倒,把憲文嚇了一跳。
我正要跟著他們往前的時候,那個人卻突然叫住了我。
「等下九點開始公祭喔。」他說。那個表情有點奇怪。
我知道。我說。
那個人沉默了很久,直直地盯著我看。過了好久好久我才開始覺得──或著說是發現──有哪裡不對勁,憲文和福國已經走得好遠好遠了,孫子和孫女忙著移動椅子上的東西,挪出位置給福國坐,媳婦領著提早到的人入座,這些畫面看起來都好遠好遠。
怎麼了?我問那個人。
您該離開了。他說。我很抱歉,但是您真的該離開了,您能理解的吧?
       
        我知道。
        他們在教堂的最前面,最靠近耶穌的地方,或站或坐,福國又開始打起了奇怪的拍子,憲文盯著一張被揉皺了的紙,那是他等下要講的東西,他準備很久了,我想到了他小時候參加演講比賽前的樣子,孫女一邊在幫小提琴調音,一邊和孫子不知道談些什麼。
       
他們在教堂的最前面,最靠近耶穌的地方。  
 而我則在另一端的出口。

  在我的喪禮開始前,我離開了教堂,我知道的。
我必須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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