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3寫一篇關於看到美麗麗風景的文!(星空、沙漠、青山綠水之類的(ry
〈星空〉
我決定自殺,就在我二十三歲生日的那天。
決定了之後腦袋裡面反而冷靜了下來,原本充斥在腦袋裡的黑黑糊糊的一團爛泥,嗖──地被吸乾了,腦袋終於開始運轉,想辦法找出最適合的死法。我想了好久,因為住在家裡,要在家燒炭不被發現很困難;吞藥很難死掉,被救回來的話就麻煩了,所以也不考慮;跳樓是最方便、最快的,唯一的問題是它會給周邊的人帶來不小的麻煩,我並不想讓樓下幼稚園的孩子們留下心理創傷;最後我決定找個藉口到山裡去,躲到一個誰也不會發現的地方上吊,一來有足夠的時間確保自己能夠死掉,二來也不會再麻煩誰,無論是屍體駭人的模樣或是脫糞的髒臭,都可以回歸到自然去。
我很快地打理好行李,畢竟一個將死之人也不必帶太多的東西,要不是為了避免別人起疑,我可能連包包都不會帶,接著跟母親說我要去一趟台南面試,這次投履歷的幾間公司都有通知我,所以應該會花上幾天──這當然是謊話──沒想到母親又嘮叨了數十分鐘,對於我一點也「不積極」的態度奚落了一頓,接著又說我的同學都已經有穩定的工作、不然至少努力地在念研究所,而我呢?卻是在家「待業」了將近一年;然後又提到南部太遠,而且薪資一定不比北部高,還是找北部的工作比較好,最好離家近一點,責罵我怎麼那麼不懂事,傻傻地去選距離遙遠薪水又不高的工作;最後還花了一番力氣將她講過不下數百遍的「面試教戰守則」又提點了一番,還想把我的行李搶過去檢查一番,被我擋了下來又忍不住說我是個「不懂父母苦心的孩子」──說真的那種事怎樣都好了,我最後藉口「要趕不上火車了」才終於脫身。
到了車站之後,我先在便利商店買了筆、信封和紙張,然後才到售票處隨便買了一張時間最近的火車票,車上的人並不多,大部分的人都是低著頭盯著手機、平板,我想了想,決定把手機關機,然後拿出放在行李裡的書──隨身帶本書是我的習慣,雖然我現在有點後悔,這是本好書,在一個死人手上實在是太浪費了──墊著這本書在火車上寫起了遺書,搖搖晃晃地實在很難寫,不過我想不得不寫這種東西,這是某種儀式。
一路上我都在塗塗改改,浪費了好幾張紙,沒辦法啊我一向不擅長談論自己,同學不會記住我的自我介紹、面試官也總是找不到我自傳的重點,和他人聊天總是在三句以內結束,說到底我對「遺書」這種東西到底該怎麼寫也沒什麼概念,希望能在到站之前寫完,已經過中午了,我不希望到了夜晚才入山,那樣沒辦法找到一個好的地點,也可能因為天色太暗而在山裡摔斷腿,慢慢餓死或凍死太痛苦了。
刪改了好幾次之後我決定放棄,只寫最簡單的部分,把該交代的東西交代完就好:
給發現我的人:
我的褲子的右邊口袋是這封信,左邊口袋裡則是證件,在2016年2月29日自殺,屍體就就地掩埋沒關係,一切方便就好。
寫完之後摺好放進信封裡,然後再放進右邊褲子口袋,順便把身分證從皮夾裡抽出,放進左邊口袋,車子還未到站,不過似乎也不遠了,兩邊窗戶外面都是低矮的民宅,似乎要把所有空間都填滿一樣地往火車這邊延伸,我不禁吞了吞口水,好像自己會被這些建築擠壓而死一樣;一路上搖搖晃晃,我又一直埋頭寫,所以有點想吐,希望不要。
車站並沒有往山區的接駁車或公車,所以我搭上了車站前的計程車,然後被司機嚇了一大跳,他看上去年紀也就比我略長一點而已,頭髮理成平頭,黝黑的皮膚,稱得上端正的臉孔,還有淺藍的POLO衫、褐色短褲和夾腳拖,不仔細看甚至會覺得他是大學生,他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問我:「啊要去哪?」
我跟他說我要去山裡。
「噢好。」他回應,右手從P擋排到自動擋,一面慢慢把車開出車站一面問:「欸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什麼奇怪?」
「我啊!」他說:「你是不是覺得一個年輕人開計程車很奇怪?」
「有一點。」我老實回答:「感覺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而不是開計程車。」
「靠北,你還真夠直接耶。」從後視鏡可以看到他露出大大的笑容:「你這樣會得罪人啦,雖然我不在意。」
「對不起。」
「就跟你說不在意啦。」他說:「我覺得開計程車是好工作喔,雖然收入的確很不穩定啦,就這點來說一般人的確覺得這工作不好。」
「家裡人不反對嗎?」我想到了母親叨叨絮絮的模樣。
「當然反對啊,全世界都反對好不好。」他瞄了一眼後視鏡:「欸你安全帶還是繫上啦,雖然這裡沒警察,但很多突然衝出來的人,緊急煞車你會被甩出去喔。」
「抱歉。」我乖乖把安全帶繫上。
「你幹嘛一直道歉啦,又沒做錯事。」
繫好抬起頭來的時候他正轉過來盯著我看,我才意識到原來現在在等紅燈:「你的開車技術真好,我都不知道紅燈了。」
然後他「嘿」地一聲笑開了:「這是對司機最高的稱讚喔。」說完他就把身體轉了回去:「當我說:『我要去開計程車。』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我瘋了,堂堂一個碩士畢業生跑去開計程車幹嘛啊?可是我覺得很棒啊,反正我一個人過日子啊,又沒有養家的壓力,鄉下地方生活費也不高,賺的錢就拿去吃飯和繳房租,有多的就拿去買二手書,沒錢就去圖書館借,在排班等客人就讀書,回家就洗澡睡覺,這樣有什麼不好?」
「是喔。」
「對啊,我說完了,那換你囉?來到這種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山區幹嘛啊?看星星喔?」
沉默了一下子,我才決定開口:「對啊,看星星。」然後轉向窗外的山谷。
「你騙人。」他說:「不方便說就直接說啦,又沒關係,本來就私人的事不是嗎?」
「對不起。」
「就叫你不需要一直道歉啦。」他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你要做什麼,不過既然你說了是去看星星,那就要去看星星喔。」
「嗯。」
「山裡沒有光害,星空非常漂亮。」他頓了下,車子就好像配合他的停頓一樣,彎過一個大彎,雖然還是被慣性甩出去,但並沒有一般搭車那種大到讓人難受的力道:「不過晚上的山很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迷路,即使走出來了,也沒有車能接駁。你有聽我在說嗎?」
「有。」我說:「可是我真的不得不去山裡。」
「好吧。」他回應,然後接下來的路程裡,他就沒再多說什麼了,我想我大概講錯什麼了,才讓他生氣吧,我總是講錯很多話。
窗外是和車道平行的河谷,越過河谷就可以山壁,一點也沒有人們想像中美好的翠綠,而是東一塊西一塊的像癩痢頭一樣的光禿禿的土地。
□
「嘿,到了喔。」
我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他把駕駛座的椅子放倒,伸手搖我、把我叫起來的景象,我還在努力把睡著前的記憶找回來時,他又接著說:「一共三百零五元。」
三百零五元。
所以我從皮夾裡掏出三百零五元,交給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把椅背豎直的司機,他確定數字沒錯之後就收了起來,然後突然又問我:「你有帶手機吧?」
「有。」被問得措手不及的我下意識的回答,接著才覺得疑惑:「請問有什麼事嗎?」
「你把我的電話號碼記下來吧,如果你在迷路,或是沒有辦法回到誠事的話,那就打電話給我吧!」他說,椅背又再次被放倒。
我愣了一下,本來要掏出手機,但想一想又覺得實在沒必要,我又不會再「回去」了,到一半的動作緊急煞車:「我的手機沒電了。」
他皺了下眉,那好像是他第一次露出不悅的表情:「這樣很危險耶,我想想。」然後開始翻找些什麼,最後遞出一隻無線電對講機:「這給你,按住左邊那個按鈕可以對話,放開就停止對話,我現在調到第9頻道,你不要亂調動,不過如果不小心碰到,記得調回來。」
「不用了,這不是你的對講機嗎?」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就一把將對講機塞到我手裡,並且打斷了我的話語。
「所以你要還我喔。」他說:「記得喔。」
「我……」
「好啦收好,再不上山就要天黑了,在入夜的山裡移動很危險。趕快去找個看星星的好地方吧。」
然後我就像是被趕下車一樣,站在路邊看著計程車開走,手裡還握著他給我的對講機,我看著手中沉甸甸的黑色機器,決定把他放進包包裡。天空已經泛橘了,我得快點。
□
沿著步道走了一段後我才偏離正常路線,當然沒有人工開鑿過的路線非常難走,我小心翼翼地不要跌倒,其他就是一路往前走,一直走,走到某個樹林比較稀疏的地方,那裡的樹比較堅固、樹枝也比較低矮一點,我想那是個適合的地點,而且天也快黑了,因為看不清楚,我被地上的樹根、落枝絆了好幾次,再往前走也有點危險。
決定了之後我坐在地上,打開包包想要拿出準備好的繩索,拿出繩索的時候也不小心把對講機勾出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卻因為鬆軟的土壤和落葉而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
「雖然不知道你要做什麼,不過既然你說了是去看星星,那就要去看星星喔。」那個司機的話在我腦海中浮現。
我把對講機放回包包裡,接著花了一點力氣才把繩索綁在樹上,繩圈的底部和我的頭頂一樣高,然後雙手拉住繩子,把全身的重量施加在上面,確認它夠堅固之後,我又搬來一顆大石頭墊腳,這樣才有足夠的高度讓頭順利穿過繩圈。
確認好一切必要工具之後,我躺在地上,用空蕩蕩的包包墊著頭,一點被墊高的感覺都沒有,而且我還壓到了對講機,很痛,所以我又把對講機拿出來,放在旁邊,然後才再次躺下;望著天空,額頭上的汗水緩緩流下,弄得我有點癢,雖然無視也沒關係,但總覺得有點不安,所以我打算看完星星後再死。
天空從橘黃色變成紫色、接著再轉成深藍,最後終於變成黑色,月亮只剩下細細的一條弧線,就像指甲輕輕畫過天空所留下的痕跡。接著是一點一點白色的星星出現在天空,那並不是「白色顏料撒在黑色畫紙上」或是「一顆一顆珍珠散落在天空」這種比喻能夠說明的,比世界上所有白色的事物都更潔白,要我這個實在不擅長說明的人來說的話,就像是光線透過流水而波動一樣的溫暖,但同時卻是清涼的。
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又冒出了好多星星,那就不再是那樣同時飽含溫度與冰涼兩種型態的白,而是橘的、藍的,都出來了,還有一些星星看起來好大好大,大概是天頂緩緩落了下來,只剩山裡的樹勉強支撐著天幕一樣,終於樹木支撐不住,那些星星來到我身邊,整個星空覆蓋在我身上,薄薄一層,不知到什麼時候我的汗水已經被某顆星星擦乾了;我一直到胸口覺得悶痛的時候,才發現我忘記呼吸了,星空聞起來是一種薄荷般的清香,我猜想這個世界上聞過星空的味道的人大概少之又少吧,或許也沒什麼人知道星空是有氣味的,畢竟這種事誰都不會相信吧,我難得地意識到這並不是能跟別人說的話,平常我總是等到說出口,才會知道那是不該說的話。
「山裡沒有光害,星空非常漂亮。」司機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如果是跟他說的話,他應該能夠相信吧,也許他是能夠理解的人。
我坐了起來,看了看綁在樹枝上的繩圈,還有被我放到旁邊的黑色對講機,接著我對自己說:「得把對講機還給他才行。」
第9頻道,左邊的按鈕,我發現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猶豫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才終於開口:「不好意思,司機大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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