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了很久之後，我發現Y上課永遠有兩本筆記本，一本會隨著不同課程而更換，另一本則永遠是黑色封面，我不太確定每一次見到的黑色筆記本是不是同一本，在通識課的時候我偷偷瞥了一眼，內頁是很一般的橫線筆記本，可以確定不是行事曆；她的字小小的但很端正，怕被Y發現我在偷看，所以我並沒有仔細去看筆記本的內容──況且那樣也太沒禮貌了。Y上課的時候，分別在兩本筆記本做紀錄的比例大概是一半一半，那本筆記本到底寫了些什麼？我很好奇。雖然想問但一方面擔心著被當成變態（居然還觀察別人的筆記本什麼的），另一方面則是沒有機會好好說上話。
於是我就一直抱著這個疑惑到了期中的某一天，那天，通識課的老師說他臨時要開會，原本兩節的通識只上了一節便放人，我才終於逮到機會和Y說話。
「嘿，那個，妳等下有趕著上課嗎？」我趁著Y在整理包包，準備走人之前搶先一步問她。
「我第七節才有課。」她說：「怎麼了嗎？」
「我想跟妳借一下筆記本，昨天趕報告太晚睡，剛剛根本聽不下去，可以嗎？」
「可以啊。」她點了點頭，把剛剛才揹上的包包重新放在椅子上，很快地抽出她的筆記本──當然是上課筆記那本，我的觀察啦。
「謝啦！」我接過咖啡色的筆記本，對她笑了笑：「噢，我可以再問個問題嗎？」她滿臉疑惑，但我並不打算等她回應：「就是啊，妳平常上課不是還有另一本黑色的筆記本嗎？我一直很好奇那本是在寫些什麼」
「嗯……」Y猶豫著，果然問這種事會被當成怪人吧。
「呃，不，那個，因為我最近在試著改進自己的筆記，所以才想知道啦，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是嗎？不過那本不是上課筆記，所以我想大概幫不上忙吧。」彷彿是在挑選著恰當的詞彙一樣，她有點遲疑地說著：「那本是，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比較精確。」她停頓了一段時間，久到我都以為她講完了，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她又開口了：「那大概，算是，蒐集語言的感覺吧？」她滿臉困惑地望著我，右手摀著嘴唇到下巴一帶，那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但為什麼是問句啊！
「啊？」直接了當的困惑的聲音從我嘴裡冒了出來，然後我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蒐集語言？嗯，是蒐集語言。」她重複一次，聲音從剛剛的困惑轉變成一種確認，接著變成一種對於自己所揀選的詞彙的滿意的音調，但另一方面，她的眉頭卻更緊了，食指摩擦著嘴唇，沉默了好久才終於吐出一句我能理解的話語：「這說明起來有點複雜。」
「呃……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呃，你等下有課嗎？」她突然冒出毫無相關而現實的問句。
「沒有，我沒課。」我聳了聳肩，然後才發現教室裡的人幾乎都走光了：「妳等下在哪上課？我們邊走邊說？反正我閒著沒事。」
「好啊，但我等下在F棟上教心喔。」她頓了下又補上：「教育心理學。」而我則拿起我的背包，聳了聳肩作為回應。
「所以什麼是『蒐集語言』？」我再次向她詢問。
「簡單的來說，就像每個作家有不同的寫作風格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習慣的說話風格。」她拿起包包和我一起向教室外移動。
「嗯嗯。」
「比較具體的，像是一些口頭禪，有些人會習慣用『然後』，有些人會習慣用『因為所以』，也有些是『之類的』、『我覺得』，甚至有些人的口頭禪會是髒話。」
「妳是說像上台報告的時候，那種每句都在『然後』的人？」我試著理解她的意思，她抿了下嘴唇，然後右手又開始摀住嘴唇和下巴，接著很快地放下。
「那是有點極端的狀況，不過類似。」她說：「口頭禪是最明顯的，其他還有像是內容，有些人講話比較絕對，有些人會習慣用『大概』、『也許』一類的，用很模糊的詞彙緩衝。噢對，那個，句型也是一種風格……」她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來對我說：「抱歉，我突然想到，我要去合作社買個東西才行。」
「好喔，是說我們學校有合作社？」
「在D棟後面喔。」她指向D棟的方向：「我剛剛說到哪裡了？我說模糊詞彙然後……」
「句型。」我提醒她：「妳剛剛說有人講話比較模糊，然後說到句型也是一種風格，那什麼意思？」
「有些人會喜歡用類似的句型，或是模仿別人的句型說話，也有可能是大量運用流行的句型。」她說：「除了這些打成逐字稿也能看出的、比較具體東西之外，也有一些比較抽象的啦。」
「呃，接下來往哪走？」
「往右轉。」
「好。」我想了想又補上：「妳剛剛說到也有些比較抽象的。」
「我記得啦，不過謝謝。」她拉了拉背包的肩帶，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然後才繼續說下去：「像是停頓，我說的不是說話速度，是一句話和下一句話中間的時間差，有些人一句連著一句很順暢，有些人則是久到讓人以為他說完話了才丟出下一句。」
「是喔。」煞有其事的點頭，表示我有在聽。
「還有像是用詞，有些人會用一些比較……該說是奇怪嗎？反正就是平常對話中不會用到的詞彙，像是『認知』、『意識到』，不是說冷僻也不是專有名詞，但就是、就是感覺上比較是文章在用的詞彙，有些人會偏好用這類的詞彙，我猜他們對這些詞彙可能有一些想法吧？雖然只是我得猜測，他們好像覺得有些事情不得不用這些詞彙表達，有人會有這樣的堅持。」講完之後她指著前方破破爛爛的建築物，接著轉過頭來跟我說：「那間就是合作社。」
「我一直以為那間是廢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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