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母走了之後,我才赫然發現,我竟完全不了解他。
就像多數的老人一樣,他的頭髮早已寥寥無幾,頂上斑白的頭髮有人烤火取暖般地圍了一圈,皺紋和老人斑在臉上恣意躺著伸展著,稱不上胖的身軀卻有個大肚子,抬不太起來的腳,在走路時總是拖著地板,發出「沙--沙--」的聲音,衣服也總是那幾套身經百戰而褪色、破損的;就像大部分的榮民老伯伯一樣,他有著濃濃的口音──雖然我聽慣了──一下子提天津北京上海,一下子提蔣中正毛澤東,有時候說說當年的國共內戰,有時候講講童年考了幾個第一名,生氣的時候總是那一句「操他奶奶的」;就像每一個失智老人一樣,他像個孩子,總是要東摸摸西弄弄,把書從沙發上移到桌上,再把書從桌上移到沙發上,每天就期待著能出去走走,走沒幾步又吵著回家,甫進家門,連鞋都還沒脫,就又吵著要出去走走。
這個暑假,祖母走了,剛開始的那幾夜,他總是早早躺在床上,沒幾分鐘卻又爬起來,推開房門,在客廳看一看,到廚房晃一晃,把每一扇門都打開,向裡頭望一望,最後回到他房裡,關上門,似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然後過沒多久,他再次推開房門,在客廳看一看,到廚房望一望……直到他發現自己怎麼找也找不到,才會開口問:「媽媽(指我祖母)呢?」,「死了!」,「死了?」,「是啊!」,「真死了?那,那她死的時候可都沒人看到?」,「不是大家都在嗎?你還有我們全家都在旁邊啊!」,「可,可,這,她怎麼死的?」,「腦中風」,然後,他便露出悲傷的表情--我想我永遠忘不了那樣的表情,在我面前的,並不是平常哪一副桀敖不馴而固執的祖父,而是一個老年喪偶的老人,眼中不再露出如孩子般的光芒,而是一種陰鬱沉重凝結成塊,成為他的瞳,他似乎縮小了,那因衰老而乾癟的皮膚卻保持著原來的尺寸,無力的掛在他身上,然後,他什麼也沒說,拖著腳步回他的房間──沒幾分鐘,他又恢復成記憶中的祖父,推開門,在客廳看一看,到廚房晃一晃……他一臉錯愕:「可,這,這,她怎麼死的?」,最後又成為那乾癟癟的老人,拖著腳步,喀答一聲,房門再次掩上。
距離祖母離開已三個月了,祖父出來找尋祖母的次數變得少之又少,究竟他是記住了這件事,亦或是忘了祖母這個人呢?我不曉得,但也或許--至少我是這麼相信──他一找再找是不願相信,而不再尋找,則是已接受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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